杉与桦

□高小荔
　　大暑，是夏季的最后一个节气，大者极也，大暑即炎热至极。尤其午后时分，满耳的蝉鸣，满眼的热浪，满心的燥热，自然向往清凉。《道德经》曰“反者道之动”，即大暑之后必有大雨，便提议乘雨季未来之前去山里走走。
　　意起心动间，华亭关山苍沟的浓绿已在车窗外不断后退。往日总沿着山路向西而行，或徒步或车载，直至被群山里的一座白色小院所接纳。此次，去苍沟行至半路右拐，去了桦树湾。通往桦树湾的山路极窄，左边是布满桦树和灌木丛的斜坡，右边是忽而远山延绵，忽而县城楼群遥望，忽而野草漫过车窗，山路一弯又一弯，总也看不到尽头。
　　苍沟在关山深处，桦树湾在苍沟深处。桦树湾的深处万千叶子，在奔跑的阳光下，在轻盈盈的云海下，在呼啸而过的岁月里，带着喃喃私语，爬上了枝桠，爬上了云端，随风旋转，满林旋转……
　　在桦树湾山顶的草甸子上，听蝉呜，听鸟叫，感受见缝插针的阳光被微风轻易化解的惬意。仰望天空，密密匝匝的枝桠，让人深陷清凉的漩涡，此刻的我们仿佛在时间之外，没有车水马龙，没有前程人事。
　　桦树湾虽以桦树居多，在山顶直挺的云杉因了根扎得深，栉风沐雨，愈挫愈勇，成了桦树湾山顶一隅的王。四季轮回，雷电风雨，岿然耸立。
　　罕见的是，一棵白桦被这片挺拔的云杉林簇拥，如披着素纱的娇贵王后，士兵层层护卫，没有阳光直射，没有虫害腐蚀，高贵自尊且骄傲。也如远游的女子，故里归，旧友围。
　　万物皆有皮肤，皮肤是另一张美丽的脸面。和云杉那黢黑粗糙、不离不弃的树皮相比，白桦与树皮若即若离。若云杉的树皮是保护、是共生死，那白桦的树皮就是矛盾与戏剧性。矛盾在，白桦明明是智慧、通达、大气的女子，树皮却成了束缚她过往的枷锁。对于过往，白桦会珍藏心底。是的，非要兴师动众才是告别。非要惊天动地，才是珍重吗？不，真正的告别是不动声色，真正的珍重是不思量自难忘。这风中张扬的树皮，明明放手就是自由，却紧紧缠绕着长出新皮肤的白桦，白桦亦是旧情新欢都要。矛盾吗？很矛盾，都想换新，都不想松手。戏剧吗？很戏剧。明明折腾着挣扎着要离去，真正离别时，却非要问个不休。于是，边别离边撕扯，边舍弃边纠缠，走的始终未走，留下的却和别人热烈。
　　云杉，生长速度极慢，因而有更多的时间来挺拔自己，充实自己，面对流金岁月，不动声色地洞察这世间的真谛。云杉是不怕寒冷的，它拼命地让自己挺拔。君子者，正直、谦虚、坚韧，若亭亭玉立的莲花是水中君子，那坚韧挺拔的云杉绝对是陆地君子。莲花不枝不蔓，云杉的树叶亦绵密细小，风来婆娑，雨来苍翠，霜落金黄，雪降归根，安安静静。云杉也曾年少，却不喜鲜衣怒马，经年日久，便成了中年男子，显得庄重，蕴含古意。
　　白桦显得随性，洒脱，更是因了遇见值得珍重的女子，才狠心地撕扯过往，及时剥落年轮留下的斑斑痕迹，保持初心，保持纯真。这女子因与杉树的遇见，便要在满眼的古意与挺拔中，与众不同。这女子因遇见，便要旋转轻纱，要扭动腰肢，要随风轻舞，为我来到这安静的土地时留下些许欢愉，但这女子不会随你而去，不，永不，她旋转，她扭动，只为增色。这远离喧嚣肆意的舞者啊，这面对诱惑却依然坚守初心的杉树啊，一动一静，让人怦然心动，刹那，忘了浮华而心满意足。
　　既然杉树是王，白桦的独舞不过是王的无为而治，连路边的紫花，翻飞的黄色蝴蝶，都是王的无为而治。因了无为而治，我的路过没有惊扰王那卓越的身姿——不，不是身姿是信仰。信仰向云端，便会忽略来往的嘈杂。信仰向云端，更会藐视蝇营狗苟。
　　忽而已半日，该归家了。
　　山里的时间似乎是静止的，返程时，树木快速后退，时间也开始飞速地流逝。这时间，这心境，可以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静谧，亦可以是“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的仓促。所以呢，面对人生的光怪陆离，当如李汝珍的《镜花缘》所说：“尽人事，听天意，凡事自有定数。”你看，大暑之后便有大雨，大雨则是上天赐予万物加快生长的最后冲刺的良机。你看杉树，经历了风风雨雨的洗礼，依旧苍绿，依旧挺拔，依旧令人敬仰。你看白桦，即使命运多变，依然唱歌，依然跳舞，依然是那个肆意洒脱的快乐天使。越生长越丰富越成熟，越沉淀越蓬勃越顽强，因而，愿你身陷泥沼时像云杉一样越挫越勇；愿你需要取舍时像白桦一样摒弃旧的皮囊，获得新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