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全:地的脾气(人民文学 2024-08)
地的脾气(节选)
陈宝全
每年秋天,欢喜都要给我捎来洋芋、玉米棒一类的东西。虽不值几个钱,但它们是从老家的地里长出来的,带着家乡的露水、泥土的熟悉气息,甚至还有灰头土脸的虫子混在其中,进城做客。所以,我特别看重和期待这份礼物。
这几年,欢喜捎来的洋芋大小不一,长相极其丑陋,块茎坑坑洼洼,削皮时突起的疙瘩让刮刀左右为难。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土地以它卓越的天赋创造出形象气质俱佳的庄稼,洋芋长得白白胖胖,煮熟了还咧嘴露出迷人的微笑。这些年的洋芋,像气不顺,它们的生长过程并不愉快,好像有几块硬土抵在身上,顶出几个坑来。看着这样的洋芋,我突然感觉到我们的土地老了,面对生育的重负,显得力不从心。
玉米也是,原本是白种老玉米,现在却夹杂着几粒或黄或紫的玉米粒,像豁牙一样难看。难道是玉米受了洋芋的蛊惑,不再为我们提供纯正的玉米棒?还是它们动了别的歪心思,各色玉米在年轻的时候相互爱慕而结出黄白相间的花玉米?我知道,不只是风或者蜜蜂在捣鬼,便想,这地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肯定是欢喜惹地生气了,地不好好长庄稼了。欢喜再捎,我就推托着不要了。
原以为在我们的村庄,只有欢喜把地不当一回事,惹地生气,地不听话了,故意使心眼,结果我姐家的地也一样。她捎来早酥梨让我女儿麦芽吃,可那梨的长相比欢喜的洋芋还差,果面粗糙,布满病斑,吓得麦芽不敢张嘴。我咬了一口,果肉里夹杂着硬邦邦的异物,像长着长着突然受了惊吓,长出一个情绪不好的结节。我才知道,我姐家的地也因为什么事在耍脾气。
土地何其慷慨,每一片土地都渴望孕育出非凡的生命,它关乎土地的面子和尊严。那时候,空气中总有一股庄稼浓稠的气味,简直可以用块布包起来直接带走。我们闻着它们的味道酣然入睡。可眼下,我们的土地因为无能为力而痛苦不堪,空气里的往日芬芳也减损了不少。这些年,种庄稼的农人都在感叹田地里长出的东西味道越来越差。芫荽叶散发出的气味尤其独特,远远地就能闻到,如果吃羊肉没有它,羊肉的膻味会让人胃口尽失。但是现在,芫荽寡淡无味,完全辜负了阳光和雨水的美意。欢喜也在责怪他种的黄瓜,吃不出老黄瓜的那股子味儿。
就连在农事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经验老到的我妈,也种不出像样的菜来了。她捎给我的线辣子,又长又细,品相倒是不错,但不管是生吃还是炒了吃,那种酣畅淋漓的辣味就是无法在舌头上绽放;包菜长得松松垮垮,叶子胡乱散开,叶球包得并不紧实……我妈说她老了,不中用了,地都不听她使唤。大概为了撇清责任,她会埋怨我哥没有把地打理好,但我哥根本不管她的说辞,一心扑在种苹果树上。我妈还说,黄豆就不给你捎了,他们把地整坏了,种出来的黄豆只能炒着吃,没法生豆芽菜,黄豆皮太厚,豆芽挣扎着钻出来就没劲儿长了,刚露头芽尖就发黑。
土地土地,百样脾气。看看吧,我们曾经沃腴的,喜笑颜开、高高兴兴长庄稼的土地,脾气越来越古怪,但绝非土地有意。欢喜把一片已经进入成熟期的玉米丢下不管,到南方打工挣钱去了,玉米被鸟儿糟蹋得惨不忍睹。风一吹,干枯的叶子发出哗啦啦的骂声。那一次,欢喜好像就把那块地得罪了,地有权让庄稼停止生长,变成一片荒芜之地。那块地颜面尽失,它破罐子破摔,看上去病恹恹的。从此,那块地的心思不在长庄稼上了,任杂草横陈。鸟儿看这块地无利可图,都懒得理,急遽地飞过。
长期和土地打交道的农民知道地有脾气,知道地想要什么。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把地哄高兴了才能好好长庄稼,否则地也会给人耍心眼。有时候,地先给人个脸欢喜,把庄稼鼓动着长得欢天喜地,到结果的时候,突然掐住庄稼的脖子,不让长了。我爸说,他年轻的时候,就发生过这样的事,那一年的小麦、秫秫、谷子、糜子长得比任何年份都好,可到收割的时候,所有的地像开过会集体作出决定,意见齐刷刷地统一,一粒粮食都没有,全是空壳,饿死了不少鸟儿。那时候,他们不得不认真对待土地,家里的肥料不足,就提着鋬笼,拿着铁锨,到处找粪喂地。在我的少年时代,我经常看到他们跟在牲口的屁股后边,跟上拾粪,甚至有人做一个布袋子套住牲口屁股收集大便,牲口的小便没办法收集,但他们会把那一泡尿洇湿的土铲回家。
我上初中时,我们家在学校附近的一块地里种了洋芋,我爸花钱承包学校的厕所,老师学生三百多人的大小便,全被我爸拉到了地里。学校的老师还风趣地说:“陈师,这粪是有知识的粪。”惹得我爸哈哈大笑。走进我爸的洋芋地,脚一下子陷进松软的土层,肥土埋过脚面,秋天开挖,白花花的洋芋铺了一地。我爸总会装几袋子,让我扛给老师。看看,今年的洋芋,好像长糊涂了,加上天旱,个头只有小孩的拳头那么大,令人不解的是,居然重新发芽了。玉米没有出穗长棒,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耽误了,还是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同样令我不解的是,现在的人厚此薄彼,不把传统庄稼当一回事,却把苹果树照料得体贴入微,他们一年当中要给苹果树施好几次化肥,可这些树同样不好好结果子,长得心事重重,像把魂丢了,甚至面目可憎。有些苹果看着丰满周正,换个角度一看,瘪塌塌的;有些光鲜的果面上,突然隆起一块肿瘤,令人不悦。更气人的是,以前的苹果可以在果窖里存放到下一年秋天,但现在,它们根本熬不住果窖里的寂寞。如果你足够细心便会发现,果子还没有下树,树叶就落得干干净净,看着叫人心疼。
欢喜还骂过他家的地,把脸面不怎么当一回事,净给他丢脸。他说,这地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板着脸,连雨水都惹不笑它。他虽然这么骂,但他知道这错不在地本身,过度地使用化学肥料,对土壤微生物破坏大,土地板结,失去了活性。雨在地面上流,却流不到地的心里去。土地憋得慌,它们还指望蚯蚓和土拨鼠帮它们换口气呢,可是现在,它们不知道哪里去了,还有那些爱打洞的虫子,它们把地踩瓷实后,又去了哪里?
我妈没有骂地,而是骂欢喜、我姐和我哥他们把地的劲儿用完了,种不出庄稼,让麦芽这一茬人吃什么?
我听见我家的地在骂我呢。欢喜是在电话里对我这么说的。他说,这么多年,我家的地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我没有照顾好它们。猪啊、驴啊、牛啊、鸡啊、羊啊,一样都不养,人能攒多少粪?你纵然说人粪是金子的,地也不爱成了,是不?后来听说,他在一个离我们村庄很远的地方,从养殖户那里买了好几车牛粪和羊粪。他还说,我哥、我姐都在想办法让地吃上粪肥。被粪肥喂养的土壤,内心一定充满了感激。地有劲儿了,种啥成啥,人的生活才有奔头。
我说,地不装,不会吃饱了不干活。
挂了电话,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细雨,我仿佛听到,欢喜家那松软的土地贪婪地吮吸雨水的声音,每一个毛孔里都浸润着喜悦,地的脾气也在慢慢变好。我似乎闻到了村庄里那又鲜又嫩的空气,它们滋润着我的身体、我的声音以及我目光里的一切。小虫子也站在阳光下,缓缓蠕动。雨后,太阳出来了,照着庄稼的叶子闪闪发光。透过薄薄的鞋底,我能感觉到之前坚硬的土地变得松软了。
庄稼的口味
春天,我和麦芽回到了我们的村庄。那时冻土消融,蛰居的生命本该舒展筋骨,很容易就穿过松软的土地,但是,在村庄的一块地里,我们看到土地板结,脸上布满哀伤,我无法做到蹲下身子,伸手抓住一把松软的土。地里的洋芋苗长得无精打采,肯定耗费了更多的时间和力气,才探出荏弱的细茎。在以后的生长过程中,遇到的困难会更多。
其实,地有情绪,发脾气,像哄孩子一样哄哄就好了,不需要特别贵重的礼物。除了阳光和雨水,用粪来款待就足够了。
不过,粪在我们的村庄已经成了稀罕东西。自从大面积种植苹果树后,产粪的牲畜家禽无用武之地,陆续离开了村庄。人们在大量使用化学肥料后,发现地的肌肉萎缩了、没劲儿了。于是,他们不得不像我的父亲那个年代一样,用心考量土地的营养问题。与当年不同的是,他们不用提着鋬笼扛着铁锨到处去找粪便,而是有专门的粪贩子,每到该追肥的时节,把一车一车的牛羊粪拉进村庄来卖,甚至有从青海远道而来的,只要你舍得花钱。
欢喜、我姐,还有村庄里的其他人,都开始把农家肥当宝贝了,他们一次买好几三轮车。对待农事,欢喜舍得投入,也比以前更在行、更勤快,听说他总是半夜起来喝茶吃馍,别人还没起床呢,他已经摸黑下地干活了。可我妈还是骂他,说欢喜懒得不把大便尿水担到地里去,而是埋进了院子旁边的一小块地里,那块地肥得流油,别的地却饿着肚子,面黄肌瘦。欢喜买粪的事我妈也知道,但她还是骂,也骂庄子里的年轻人,说只有牛粪和羊粪怎么行,不是所有的庄稼都喜欢吃牛羊粪,即便喜欢也不能一直吃,人有人的口味,庄稼也有庄稼的口味,不换换口味怎么行。她举了个生动的例子,说庄稼就像人,光狠劲儿吃白面,骨头都会软的,得时不时吃点杂粮,营养才能均衡。她还骂村子里的年轻人,想吃香的喝辣的,却不愿意和恶臭的粪便打交道。
我一下子明白了,除了把地哄开心,还得哄庄稼。当然不是给庄稼说说好话,或者唱支山歌那么简单,真正要解决的同样是粪的问题。
我妈说,庄稼宁肯把粮食给鸟,把叶子给虫子,也不愿意给人。地和人一样,吃上了才有力气干活,吃得不合适,也会消化不良,影响庄稼生长。庄稼在消耗地的劲儿,肥料是庄稼的劲儿,庄稼挣扎着把茎秆长高了,却没力气长出粮食。她说,你看看欢喜以前种的麦子,腰上没劲儿,风一吹就躺平。有时,我们看见一株玉米,前几节长得雄心勃勃,茎秆粗壮有力,可到后面几节,像突然泄了气。可能没劲儿长了,也可能是不想长了。庄稼种在地里不能不管,得常去哄哄它们。像洋芋苗,长到一拃高,就得壅一壅土,以便地下葡萄茎节数增多,在高温时降低土壤温度,不然排水不畅,薯块渍水还会腐烂。
地里生长的农作物,各有喜好,像人一样,有的人喜食面食,有的喜食蔬菜,口味上的差别造就了它们独特的品质。庄稼的口味,地知道,懂行的农民也知道,所以,在行的农民给每一种庄稼的礼单是不一样的。我爸我妈每年都要对每一块地种什么,好好地商讨一番,哪一块种葱、哪一块种洋芋、哪一块种玉米、哪一块种小麦,这事定了,他们会根据要种的庄稼的口味给每一块地配粪,一点也不马虎。每次去地里,都会带上礼物去,粪肥就是给田地最好的礼物和祝福。
粪是庄稼的主食,庄稼吃不到合口味的粪也会和地一起耍脾气。一天,我妈让我喊来欢喜,她说欢喜和我一起长大,加上欢喜人聪明,学得乖,踏实肯干,虽然她骂他,但内心里还是挺喜欢他的,所以,她得给欢喜上一堂农事课。当然,欢喜脾气好,对她的骂也不上心,而且还非常乐意听她唠叨。
我妈说,粪分热性和凉性。比如,炕土粪、牛粪、马粪、驴粪、羊粪、兔粪属热性;人粪、灰粪、猪粪、狗粪、鸡粪属凉性。
欢喜果然聪明,他抢过我妈的话茬,说,除了炕土粪,野外拾的粪多是热性的,牛、马、驴、羊、野兔都在路上、地里跑趟子。人顾脸面,它们不管大小便的事,夹不住了就地解决,在野外很容易就能拾到它们的粪便。它们错误地认为粪不是用来讨好人的,但人心中的宏伟大计,它们哪里知道。有一年收麦,欢喜家的驴拉车子爬坡,突然有一团粪夹不住了,边走边拉,拉了一长串,像省略号一样摆得极其匀称。驴正鼓足了劲儿爬坡呢,欢喜爸想拾粪,喊着让驴停下,驴不停,人犟不过驴,只能遗憾地回头看,打算返回下来时再拾,结果被别人拾走了。他爸像吃了大亏,过了几天,肚子里还憋着一股气。
我妈嘴皮动了几下,却没有抢过欢喜的话头。欢喜继续说,家里养的、不出门或很少出门的牲畜家禽的粪多是凉性的。像鸡,被圈养在后院,粪便出不了门;猪更是没有外出的机会;狗用铁绳拴着,粪便拉在狗窝旁。而且,猪食狗食多是人吃剩的残汤剩饭,它们的粪便自然同人粪一样属凉性。人在外边跑,但在家里的时间总是多于外边的,一个坐在家里起了尿意的人,绝不会跑出家门去野地里如厕。他总结得有趣,又通俗易懂,我妈对欢喜有些刮目相看了。
庄稼爱吃什么,咱们农村人要知道。我妈接着说。说这话时,她看了我和麦芽一眼,意思是我们俩是城里人,不从事农业生产,就没必要听了。突然,她看看我说,你打个电话让你姐也来,我得说道说道。我姐年轻的时候,学了裁缝,以做衣服为计,很少下地,对传统农事也是一知半解。
我姐来后,我妈把给欢喜单独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还接着前面的说,葱喜食羊粪、炕土粪,吃了这样的粪,葱不但长势好,辣味足,剥开葱叶,里面连小白蛆都没有;洋芋喜食灰粪、尿粪,我们拥有大量的草木灰,炕洞里的、火盆里的,还有灶膛里的,上这样的灰粪能让土地的脉络得以扩张,土质松软,洋芋长得大,淀粉含量高。但她说,千万别给洋芋施生粪,洋芋吃了容易生蛆,切开洋芋,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蛆洞。小麦口粗,啥粪都肯吃,但对羊粪和炕土粪的需求少一些,因为这两种粪烧苗;糜子、谷子喜食羊粪、炕土粪,有助于催促它们成熟。猪粪是宝,种啥啥好。她还特别强调,冬天压的粪不起蛆,好多农作物都喜欢;春天压的粪,农作物吃上容易起蛆。
生粪和熟粪的区别,我和欢喜都懂。生粪是未经腐熟的粪便,容易造成土壤污染,传染病虫害,肥效缓慢,对庄稼生长不利,导致黑根、烧苗等危害。有次,我得罪了欢喜,他每天偷偷跑到我家园子里,对着我栽的刺玫花浇一泡尿,不久那株刺玫花就枯死了。熟粪,是沤熟的粪,我和欢喜小的时候经常干担粪的活儿,把人和牲畜家禽的粪便担到地里,拌土和匀,堆成堆,上面撒上土,让它们慢慢发酵沤熟。
我曾以为从事农事,只要肯吃苦流汗,就有回报,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讲究。我妈对农事的博学,让我、我姐和欢喜大开眼界。她居然还把粪分出了粗细。她说,马和驴不反刍,所以粪粗,上在地里土壤疏松,庄稼苗蹿着往上长;牛和羊把草急急忙忙吞进肚子,然后躺下来,享受似的反刍,农人们叫回草,所以粪细,上在地里容易板结,庄稼苗要想长高就得费一番气力;驴比马的脾气大,所以驴粪比马粪有劲道;鸡是吃粮食的,鸡粪讨各种作物的欢心,尤其瓜果蔬菜更是喜欢,是蒜和瓠子的最爱,它们吃上个头大、味道足。她担心欢喜和我姐听不懂,总喜欢打比方,比如说,草是牲口的粗粮,粮食就是它们的细粮,牲口吃一肚子草没事,加一点细粮它们当然高兴,可如果紧饱了吃细粮不吃草,它们会受不了的,甚至会被胀死。
村庄的山梁上有一家农资铺,各种各样的肥料让人眼花缭乱,欢喜曾是那里的常客,但是他听了我妈的话,就不大去那家农资铺了。他筹划着办个养殖场,不是单一的那种,而是各种牲畜家禽全养上,不但自己的地和庄稼够吃,还要让庄子里所有人家的土地和庄稼都吃上农家肥。欢喜这么说的时候,他那鸡狗鸣叫、羊羔洁白、牛马肥壮的养殖场在我眼里好像真的拔地而起了,我也仿佛看到了吃上农家肥的土地上,庄稼长出了光彩夺目的果实。麦芽一听,也不由得兴奋起来,她说,她要带着她的同学来参观,她都不知道驴是怎么叫唤的,更想看看可爱温驯的小羊羔。
我们会死的——后来,路过之前那一块板结的土地,我似乎听到洋芋苗说——要不是这堆灰粪。
茬 道
懂得了庄稼的口味,欢喜在务好苹果树的同时,信心满满地开始在闲置的小地块种一些传统的农作物。好像这样,他就能把失去的旧时的味道找回来。
经过他家去我家的路边上,有一块不大的三角地,欢喜撒了灰粪,种了洋芋,土质松软,洋芋苗长起来,整块地充满了温柔的绿意。秋天再来时,欢喜正在挖洋芋,洋芋长得憨态可掬,麦芽也跑进地里,一手抓了一颗大洋芋,跑过来让我看。欢喜不失时机,非要送麦芽一大袋,说是城里买不到这么好的洋芋,也有感谢我妈的教导之恩的意思。
第二年,再次路过这片地时,欢喜还在重复着去年的劳作,将灰粪撒到了地里,点了洋芋籽。我说给我妈听时,她一脸不高兴,甚至还很生气,让我立马喊欢喜过来。欢喜被我喊过来,显然被我妈的脸色吓着了,不知所犯何事,竟不敢贸然吱声,疑惑地直往我和麦芽脸上看。
茬道,你懂不懂?我妈瞪了一眼欢喜,说,人有脾气地有性,识不透了难耕种,知道不?
我忽然记起少时的好多个夜里,从梦中惊醒,听见我妈和我爸在说种庄稼地倒茬的事。我妈说,吊嘴梁的那块地不能种小麦,得倒茬。我由此隐约知道农事上讲究茬道,仅仅知道茬是农作物收割后,遗留在地里的根和茎的基部。不一样的茬道,种出来的庄稼有很大的差别。
欢喜说,他大概也知道一点,可是这些年野鸡的领地越来越靠近人,如果在去年种洋芋的那块地里种植玉米,野鸡会偷偷潜入,顺着刚发芽出土的幼苗,将种子连根拔起。待到玉米成熟的季节,野鸡更是想尽一切办法掠夺粮食,无论人们采取恐吓或者别的什么手段,都无法让它们的侵略活动停止。就是这样,它们逼迫人们不得不选择在除了果园之外仅有的地里种植果实深埋地下的洋芋,年年反复不倒茬,类似于近亲繁殖,洋芋长得奇形怪状。
野鸡的事,看你想什么办法,茬道不能乱了。我妈这话说得力道十足,不留余地。
农事是一门神圣的艺术,有很多说道。欢喜的老人死得早,他们没有把倒茬的事给欢喜讲清楚,那时候的欢喜对农事也没兴趣,常年在城市的建筑工地打工,他没有经历父辈们四季耕种的生活。等他厌倦了打工回来后,发现我们的村庄里长满了苹果树,他在农事方面掌握的技能大概只有怎么管理好果树,所以,他在传统的农事上没有什么地位可言。不过,他能安下心来躬身于农事,种一些小麦、玉米、洋芋,已经是对土地最大的恩情了。我妈看着欢喜身世可怜,喜欢以一个长辈的身份给他讲一些稼穑之术。
这次她照样没有忘记我姐,不过不是让我打电话,而是让麦芽跑了一趟。我觉得我妈偏心,其实我大哥对农事也是一知半解,他从十几岁出门,在省城的一家安装公司看了大半生图纸,回到农村时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现在都过六十岁了。也许我妈觉得我大哥该放下农事,退休了,每次都不喊他过来。
她说,我们这里常种的茬田有茬麦、茬荞、茬洋芋、茬糜子。茬分为正茬和复茬,正茬,我们叫步茬,步茬地长的糜子穗长颗圆,复茬地的糜子颗粒带把儿,面也稀,不如正茬糜。总体上,茬田作物面不饱,像茬洋芋淀粉含量低,人们种的自然就少。只在饥荒年间大种一番,不论面质好坏,填饱肚子即可。
在我妈的讲解中,我才知道茬道也分热性和凉性。
糜茬的茬道属热性,好像长了一料糜子,把地里的凉气都拔到糜子颗粒里去了。生活困难时期,我妈经常会给我们做糜面馍馍,正茬地的糜子磨的面筋道,摔在热锅上吃得紧,不溜,可复茬地的糜子磨的面稀且无力,摔在热锅上变形下溜。不过,糜茬地适宜种瓜,出苗好,瓜甜,易熟;种植玉米也不错,出苗率相对也高。豌豆、扁豆茬道属热性,土肥力大,拔过豆子耕了不用牵耱平整,让太阳晒一段时间,待秋天霜杀后再耱一遍,到第二年春天种谷、秫、洋芋、胡麻、荏等秋田作物,最好不过。当然,在这样的地里种小麦也行,不但出苗整齐,而且一出土就表现得相当茁壮。
荞茬的茬道最凉,可别点西瓜,若是点了,就是一副天生的弱身子,别想让瓜长出大个儿来。在荞茬地里种植玉米被视为大忌,虽然没有凉到什么都不长的地步,但点上玉米种子,出苗很迟,大概到了入伏以后植株才开始生长,入伏前迟迟不肯动身。非要在荞茬地里种点什么的话,最好选择种谷子,丰穰的谷穗会让人喜笑颜开。洋芋、玉米地是凉茬,秋田作物倒是非常喜欢,比如谷子,像把地里的热气吸纳到谷粒里去了。由于我的胃凉,喝谷子小米熬制的米汤感到舒服,而糜子小米的米汤喝下去,胃酸到难以忍受。
麦子的茬道基本属于中性,略带热性,种什么都行。小麦地耕过让其闲置一年,第二年再种小麦,叫步麦,也就是正茬麦,正茬地种的小麦个头虽小,但秆粗穗大,不易卧倒。也就是说,休耕的农田必有回报。但是小麦茬翻耕几遍后就会变成凉性的。麦子收割后耕一遍地,草长上来复耕一遍,牵耱平地,再种小麦就是茬麦;洋芋、玉米收割翻耕后种的小麦也叫茬麦。茬麦腰上没劲儿,容易卧倒。一块地连续种两年小麦,就一定要倒茬,不然种的小麦会一坨一坨地死。
我们几个中,欢喜听得最认真,趁我妈讲在兴头上,他悄悄坐上炕沿,不知是真懂还是假装,总之,他朝着我妈频频点头。我姐有点心不在焉,她的胃不好,一只手捂着胃,像一株枯黄的草。麦芽也像上课听讲一样,但对茬道一脸迷茫,看得出她一点也没听懂。
又一个夏天,在一个阳光洒满大地的黎明时分,田地上雾霭朦胧,镶嵌在果树间的农田色彩斑斓,庄稼的絮语变得清晰嘹亮。我和麦芽呼吸着夏收作物成熟的浓郁气味,心满意足,好像每一条筋骨都放松了。路过欢喜家那片种植洋芋的地块时,看到他换种了向日葵,花盘饱满,金黄的花瓣在风中摇曳。欢喜大概怕野鸡掠食,用淡红色的编织袋网套在向日葵的头上,像一群披着红纱的妩媚女郎,惹得路过的人驻足观赏,大为惊叹。
不知什么时候,我妈悄悄来到了我们身边。她感慨地说,茬口倒顺,强似上粪。
我正要对我妈说点什么,麦芽缠住她不放,要我妈摘下红纱般的网套披在她自己的头上。这时,鸟雀从远方飞回来,落进了我姐家的一片玉米地,鼓翼喧哗,聒噪不已。那片玉米生机勃勃,长势良好的地方高达两米,行列整齐,每一株都挺直了腰杆,有使不完的劲儿。地劲儿和庄稼的劲儿是有味道的,我似乎闻到了。麦芽撇下我们,像一棵色彩鲜艳、充满活力的庄稼苗,向玉米地跑去。远远地,我看见我姐挥动着手中的衣服,吓得鸟雀哗啦啦又飞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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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8期)
陈宝全:甘肃省静宁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高研班学员,甘肃首届“散文八骏”之一。曾获第四届甘肃黄河文学奖、崆峒文艺奖。著有诗集《看见》《心生繁花》《等于鸟鸣》,散文集《被一颗苹果喜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