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雨:找活记
找 活 记
梦 雨
一 2017年第一次来北京,家政公司的老师给我推荐了一个雇主,说那家人特别好,孩子很乖,活儿也不累,让我尽快上户,还说是雇主看了几个人的资料后,特意挑选的我。 老师给了我一个地址,让我半小时内到雇主家里。到了那里,开门的是一位又高又胖的男人。我向他问了好,他用手指了指鞋柜旁边一双鞋面掉色、底子磨得快要透了的拖鞋让我换上,便转身进了书房。一个看上去年轻漂亮的女人在沙发上看手机,旁边坐着一个小男孩在看动画片。 我向女主人问声好,她抬起头看了看我,让我坐在沙发旁的小凳子上,详细地问了我的情况。最后她问我这边有没有亲戚,我说就有个妹妹在燕郊。她一下子盯住我说:“那你可别去她那里啊,燕郊那边接触的人多,我们都是特别爱干净的人,可别带回来细菌啥的,尤其是我家宝儿。”我说:“不会经常去的,你放心吧。” 她吩咐说:“卫生必须搞得干干净净没有死角,拖地必须用手擦,最少得擦六次。宝儿的玩具每次他不玩了都得先消毒再收起来,再玩的时候得再次消毒才行。做饭的时候要戴帽子、口罩和手套,不能用手直接接触吃的东西。宝儿和大人的饭必须分开做,每天荤素搭配营养得跟上。还有我老公是收藏古玩的,书房里的瓶瓶罐罐擦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弄坏了你可赔不起。衣服除了床单被罩和窗帘,别的都不能用洗衣机洗。每天带宝儿下楼玩两次,回来带着他读绘本讲故事,别让他一直看动画片……” 我一听这些就觉得自己干不了,偷偷给家政老师发信息让她换个人。老师把我批评了一顿,说这是给我学习的机会,让我别给她丢脸。 我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了。这家房子大,搞卫生就累得够呛。每天早上先收拾卫生,接着做早餐。吃完饭他们去上班,我一个人带孩子,三岁的小男孩特别调皮,一会儿工夫就把收拾好的地方弄得乱七八糟。中午孩子爸妈回来了带他,我就赶紧做饭,做好了端给他们吃,接着又得给宝宝做,等喂完孩子,我的饭也凉了。 中午孩子爸妈要休息会儿,让我带孩子在客厅玩会儿再哄他睡觉。好不容易哄睡了,厨房还没来得及收拾,妈妈又给我派一堆活儿。早上穿回来的衣服和宝儿午睡换下来的衣服,洗的洗,熨的熨,要收拾整齐。书房里的书架要仔细擦擦,那些古玩也要擦拭干净,宝儿玩过的玩具要消毒归整好,卧室客厅所有的地板都得再擦几遍。弄完了再给宝儿准备水果,宝儿醒来吃完水果再带他下楼玩。晚上的菜都得提前泡好洗干净。 我赶紧忙活起来,想收拾完了也休息会儿,没想到活儿还没干完宝宝就醒了。孩子蹦蹦跳跳的,一会儿安静的时候都没有,吃饭洒一地,给他接尿他会故意尿到盆外面去。这些我都能忍受,活儿多干点能锻炼身体,孩子嘛,这个年纪就是释放天性的时候。 可有一点却无法忍受,让我最终选择离开。平时他们不在家,叫我干这干那时,我能听到声音但看不到人,还以为他们在哪儿能看见我,就没当回事。那时我刚来北京,没见过监控器长啥样,天天在它面前晃荡也不认得它。那晚我忙完后关了灯,刚在客厅的沙发躺下,就听到宝妈喊给宝宝拿个玩具进来。我这才顺着声音看到了监控器就在我对面的电视柜上,瞪着阴森森的绿眼睛盯着我。想起前天晚上嫌热就没盖被子的情景,一下子脸上火辣辣的。于是在硬撑了几天后给雇主撒了个谎,说家里有事叫我回去,便慌忙逃了出来。 家政老师狠狠骂了我一顿,又给我找了个雇主。后来才听公司里的姐妹们说,她们八个人都去过那家,因为适应不了都回来了。我是新来的,老师事前吩咐她们不要乱说话,怕走漏风声没人再愿意去。但雇主已经给公司交过中介费了,老师不敢得罪,只好不断把新人推荐过去。大家像风火轮一样,兴冲冲地去,又灰溜溜地回,在老师听不到的地方,偷偷诉说在雇主家的遭遇。 后来老师又安排我去第二个雇主家,那便是可儿的家。 二 记得那天,全家人除了妈妈和可儿在床上,奶奶、爸爸、可儿姐姐,都在客厅等着我。 一敲开门,六岁的小姐姐高兴地喊了声“阿姨来啦”,便跑进房间报信。爸爸给我递来了新拖鞋,“这是我刚新买的。”奶奶给我端来一杯水,“累了吧?快坐下先歇歇!”他们像迎接自家亲戚一样,这不禁让我受宠若惊。 按照老师的安排,每一个接单的家政服务人员,必须按照雇主留下的地址自己去雇主家里,这也是锻炼和学习的机会。可儿家的地方离地铁站还有1.5公里,爸爸说想来接我,结果被家政老师打电话阻止了。他们全家人都担心我找不到地方。 可儿是个刚满四十天的小婴儿,脸黄黄的,母胎里带来的黄疸还没有褪去,胳膊上腿上都是黄色的。可儿妈妈是剖腹产,伤口还没有恢复,奶水也不足,可儿只能以喝奶粉为主了。 在我来之前,听老师说公司里等活儿的人特别多,有好几个人都迫不及待想去可儿家上户,老师让我靠自己的能力抓住这次机会,千万别选不上。一想到老师说的话,我心里就不由得紧张起来。一没自信,二年龄又大了,三是我啥证书都没有,还怕遇到的雇主活儿多还有洁癖。 可儿妈妈看出了我的紧张,笑着对我说:“你是不是第一次干这个啊?看你就是个实诚人!你先给孩子弄点奶吧,他饿了。”说着便教我倒多少水,放几勺奶粉,盖上盖子用两手轻轻揉搓,让奶粉充分溶化。我答应了一声,去卫生间洗干净手,按照她说的冲好奶粉。然后把奶瓶放在桌子上,右手轻轻扶起宝宝的头,搁在我垫着毛巾的左胳膊上,再慢慢把宝宝抱起来搂在怀里,然后坐在床沿上,拿起奶瓶摇了摇,拧开盖子放了空气又拧紧,缓缓地放到宝宝嘴里让他吃起来。 可儿妈妈躺在床上,笑眯眯地说:“一看你就会带孩子,如果你愿意就留下来吧。我伤口没恢复好,还动不了,辛苦你帮忙一段时间,等我好点能动弹了,就不会让你太累了。” 我赶紧说:“好的好的,不辛苦,只是我刚来,有点啥都摸不着头脑,还请你们多教教我,指导指导我啊!” 妈妈说:“谈不上指导,来了就跟一家人一样,有啥事咱们一起商量。你也不要客气,有啥说啥别拘束。” 爸爸和小姐姐也进来了。爸爸说:“阿姨你就留下来帮我们照顾宝宝吧!我经常要加班不在家,她这也没恢复好。你放心,不会让你太累的,我妈不会带孩子但她能做饭,你只操心孩子就好了,别的都不用管。”小姐姐也眼巴巴地盯着我说:“阿姨我喜欢你,你就在我家带弟弟好吗?” 就这样,我留在了可儿家。他们家在北三环,小区旁边就是学校,房子虽小但不便宜。在这只有六十多平方米的空间里,本就住了五个人,这又加了我进来,就更加拥挤了。好在爸爸每天加班到深夜才回来,等他周六休息的时候,正好我也休息了。 虽然我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可对这小宝宝一天一个样儿的变化还是感到新奇。别看小可儿瘦瘦黄黄的,一天里两个小时喝一次奶,喝完奶就睡觉,刚过两个小时,他就像闹钟一样,准时醒来。刚去那几天,每天晚上我都得起来好几次,喂奶、洗奶瓶、换尿布。一个月下来,小可儿变得白白胖胖,可爱极了。他吃完奶也不像以前一样只睡觉了,躺在床上,两条小腿乱蹬,把盖在身上的小被子一次次蹬下去,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我们听不懂的歌谣,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欢喜的光芒。 可儿妈妈的伤口也渐渐好了,她是个急性子,说话快走路也快,她会自己走路去接可儿姐姐放学。她说一来可以活动活动,有利于身体恢复;二来说好的大孩子不归我管,就不能把这件事交给我;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大孩子感到失落,要让可儿姐姐觉得妈妈虽然生了弟弟,但对她的爱一直没变。可儿妈妈考虑周全,让我越来越佩服。 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可儿从第一次会翻身、会坐、会爬到会走路、会说话。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他睡着时,其他时候我的眼睛都像摄像头一样,时刻看着他。当然了,即使这样谨慎也有失误的时候。 可儿八个多月的时候,已经能扶着围栏站起来了,稍不留神就会从一个地方爬到另一个地方。有次我给他冲奶粉,怕抱着时他乱动被烫,便把他放在床的最里面。我就在床对面的桌子上边冲奶粉边扭头看他,当我盖瓶盖的时候,“咚”的一声可儿摔了下来,吓得我一步跳过去赶紧抱起他。这时候在客厅辅导女儿功课的妈妈和在厨房做饭的奶奶都闻声跑进来了,我跪在地上抱着孩子浑身发抖,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妈妈看我这神情,接过孩子把我拉起来让我坐在床上,安慰我说:“没事的没事的,看把你吓的!这床又不高,还是木地板,又没摔伤,只是吓着他了。男孩子嘛,调皮捣蛋,受伤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还有一次,可儿两岁的时候,我推着小车带他去公园玩。到了地方我低头去拿水壶和扇子,夏天公园里蚊子特别多,不拿扇子扇着,蚊子就会给他叮个满身包。就在我拿东西的当口,可儿自己解开安全带,不等我起身就噔噔噔地跑了。我急得还没喊出声就见他一个跟头栽在地上,我丢下手里的东西连跑带跳地冲过去,只见他的鼻子碰到路边的石墩,脸上全是鲜血。不知道谁扔的香蕉皮把他滑倒了。我吓得赶紧抱起他给他擦脸上的血,看着他疼得哭都哭不出来的样子,我又心疼又自责。 回家的路上,我一路思考着该怎样对可儿家里人说,这次孩子伤得太严重了,妈妈肯定会生气的。结果回去妈妈看到可儿鼻子上的伤,笑着说:“哈哈,小可儿你真是个大英雄啊!披红挂彩地回来啦!你别说还真好看嘞!”小可儿笑了,我连连给妈妈说着抱歉抱歉。妈妈说:“这哪能怪你呢?这捣蛋鬼跑得可快了,谁能拦得住他啊,没事,让他受点疼,以后自己就会注意了!男孩子皮实长得快!你也快去歇歇,跟在他屁股后面跑一天,也辛苦了!” 过年回家的时候,可儿妈妈提前给我买了北京烤鸭和稻香村点心,让我带给家人品尝,临走又给我转了两千块钱红包。三八、五一、中秋、元旦每个节日,她都给我发了最少五百元的红包,我都不好意思收下。可是可儿爸妈一再坚持,说我给他们帮了大忙,这是他们全家人的心意。 其实那时候可儿妈妈工资并不高,为了接送可儿姐姐上下学,她比别人提前两个小时下班。而可儿的爸爸为了多挣钱,常常是加班到深夜才回家。他们两个人靠打拼在北京买了房,一路跌跌撞撞走过来,很能理解外来打工者的不易,更能体会到带孩子的辛苦。 我身边有的姐妹说,她们的雇主住着大别墅,开着豪车拥有很多资产,花钱像流水一样,却对保姆抠抠搜搜。有些雇主临时有事,在姐妹们本该休息的时候不让她们休息,也不给她们加班费。有时候雇主要带孩子旅游,又给姐妹们放假,不过年不过节的,在她们不想回家的时候让她们回去。而可儿的妈妈每次他们放几天假就给我几天假,该发的工资一分不少。有时她买衣服,看到有适合我穿的,总是不吝啬买给我。 后来因为疫情,我在老家去不了可儿家。女儿结婚时可儿妈妈给我打了四千块钱,非得让我收下。我女儿有孩子了,她又把可儿小时候的衣服整理在一起,快递给我。再后来,我大儿子和小儿子结婚的时候,她又给我各打了八百块钱,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去了别的雇主家了。我坚持不收她的红包,她说如果我不收就见外了!说可儿现在是幼儿园大班最优秀的孩子,能唱能跳还有礼貌。说这些都是我带他时给他好的启蒙和引领,他们全家人都很感谢我。以后我们就像亲戚一样来往,等可儿长大了,那时如果我不在北京了,她会让可儿来甘肃老家看我。 听到这些话,我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当时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虽然这些年在北京也遇上过不少好雇主,但像可儿妈妈这么好的,我可能再也遇不到了。 结果,这个念头一语成谶。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雇主们的态度越来越差,想碰到一个和气点的雇主都成了奢望。 三 无奈之下,我又去了另一家大公司,里面挤满了好多来找工作的阿姨,她们有的等了一个月还没找到工作,也有的昨天找到了今天又回来了。 今年找工作的姐妹特别多,大都是五十以上的,只有极个别四十出头的。可雇主们找的都是带孩子干家务照顾老人的,大都要四十五岁以下的,有的甚至要学历高的。长相年轻漂亮、有证书的会被优先挑走。有高要求的雇主一直频繁换阿姨,可老师们为了收取中介费,总是把雇主家的信息说得模棱两可,以至于大多数人在短时间内,只是在雇主家里轮番上阵而得不到稳定的工作。这次帮我找工作的老师是个急性子,她没有考虑好就催我去上户。我的所有信息一目了然,可雇主的信息一概不知。只听老师说雇主是一家三口,孩子上幼儿园了,人挺好事也少!我想了想,孩子上幼儿园了,不用抱,也不会尿得到处都是了,就做饭收拾卫生,应该不会太累吧,便添加了雇主的微信。 雇主的朋友圈看着挺文艺的,不是和孩子读书弹钢琴就是教孩子学唱歌,感觉挺不错的。雇主爱好音乐,我想说不定去了还可以跟雇主学唱歌呢! 早上五点多,我起床匆匆洗漱一番,便拉着箱子欣然出门。按照雇主发的位置,我坐公交倒地铁换了五趟车,用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这是个豪华的别墅区,高大上的建筑和门口年轻帅气的保安,把一切都隔绝于门外的冷漠,让我突然有点恐惧。 这个时间段,别的地方不正是大人上班、孩子上学、老人买菜的时间吗?我一路走来公交地铁拥堵、大街小巷人满为患,怎么到了这里,偌大的别墅区竟然鸦雀无声?只有几个送快递的在门口打电话,完了把车停在门口,自己掏钥匙按门禁去送货。看门开了我也想跟着进去,门卫说雇主不发声不能让任何人进去,让我打电话确认。我打电话发信息都不见回应,想着这个点雇主可能要起来洗漱吃饭,准备出门上班送孩子去幼儿园。那就再等等吧!四十多分钟过去了,还不见回信,我一看都快八点半了,又打了一次电话还是没人接。难道是我来迟了雇主生气不理我,直接去上班了吗?我又打电话给老师,老师也不接,怎么回事? 九点多我又给老师打电话,老师带着还没睡醒的口气让我再等等,别打扰雇主,说我去得太早了!九点三十五分,雇主终于发信息了,让我给门卫说一声开门让我进去。可门卫说物业没通知他不能放人进去,我只好又给雇主打了电话,雇主听完后不耐烦地挂了。一会儿物业打电话给门卫,门这才开了。 说实话,我在北京待了这么久,还真没有进过这么高级的地方干活。看着小区里宽阔的广场、茂盛的花草树木、波光粼粼的小湖、蜿蜒曲折的长廊、新颖独特的雕像和一座座直冲云天的高楼,再看看“一号公馆”四个字,心里紧张起来。我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一幢幢高楼找过去,抬头看那些高高的门头,却总是找不到单元号。我问旁边一个打扫卫生的大姐,那大姐面无表情,用扫把指了指我脚底下。我低头一看,原来这公馆与别的小区不一样,别处都写在门楣上面,这里却在地上,这么大的字我竟然都没有看到。 进了单元门是宽敞的大厅,大理石的地板台面,一圈豪华舒适的真皮沙发,占了一面墙的大电视,墙上挂着字画。我一看,怎么到人家里了,吓得又跑了出来。想想也不对,这根本就不是住人的地方,应该是大厅吧。我折身进去,再往里走了一下,看到了电梯,走进去按了楼层,却没有反应。我给雇主打了电话,这才按动了楼层按钮。原来这里是要刷卡或密码才能上去。上到二十层,看到一位长得像明星的漂亮女人,穿着睡衣站在门口,一脸不高兴。我怯怯地问了声好,那女人“哼”了一声就转身进去了。 我在门口换好鞋,漂亮女人早已不见了。果然公馆就是豪华,房间全是欧式装修风格,客厅里四根圆柱子印着华丽的图案,高档的家具镶嵌着金色的花边,圆拱形的天花板上吊着绚丽多彩的灯。 “赶紧把东西放下做早饭吧!”带着南方口音的女声打断了我四处张望的目光。 我转身一看,一个穿金戴银、文着浓黑眉毛的女人站在面前,看样子六十左右,黑着一张脸盯着我。我跟着女人进了厨房,赶紧洗手准备做饭。 这个女人穿着大花T恤和牛仔裤,我想肯定是雇主临时请的小时工吧,因为老师说雇主家是三口之家,没有老人。我问清楚做什么饭用什么东西,便开始准备。我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都已经十点了,雇主和孩子都没有起来,难道他们不去上班上学吗? 我问了一下那个大姐,不料她眼睛一瞪对我大声说:“赶紧把饭做好去收拾卫生洗衣服,不该你管的就别打听!” 敢情她是个管家啊,怪不得这么厉害!我把做好的饭菜用罩子扣起来,赶紧把堆着的衣服放进洗衣机。 “别全放进去了,有些要手洗!”管家一声大喊吓得我一哆嗦。我赶紧按照吩咐,把衣服挑出来放在盆子里端进卫生间。他家有三个卧室三个卫生间,有个卫生间里有能容纳七八个人的大浴池,真是好讲究啊! 我边洗衣服边看屋里的摆设,原来雇主家的电器都是联网的,连马桶也是。我洗完衣服准备擦一下马桶,头一低盖子哗一下起来打到我的下巴,让我又痛又怕,才知道那马桶是感应的。我还没琢磨明白,那管家又喊我赶紧去收拾孩子的卧室,原来孩子和妈妈都起来了。我走进去打了声招呼,女主人回笼觉睡好了心情也好了,问我多大了家是哪里的,我一一作答。她又让孩子喊阿姨,孩子不理我,我笑了下说,刚来宝宝不熟悉,过两天就好了。 宝宝的卧室是个套间,外面放着一张大床、书桌和衣柜,床上只有一个垫子,上面铺着凉席,放着一套泛旧的被子。我想这应该是给保姆住的地方吧,他们说以后我主要负责宝宝的一切。里间较大,放着一张高低床,到处都是玩具,一看就是孩子住的。书架上好多绘本,我想在以后的日子里,爱看书的我可以给孩子读绘本讲故事,也是挺不错的!我把玩具归置好,把散落在地上的书本都放到书架上,再拿着抹布仔细把红木地板擦得锃亮。 这时管家喊我吃饭,跟我说吃完饭把衣服洗完晾上,把整个屋子彻底打扫一下,再把早上换下的衣服洗洗,得用手洗。“这些衣服都挺贵的,洗坏了你赔不起!” 雇主对着那个女人说:“妈你别说,让阿姨自己干!”原来那不是管家,是雇主妈妈!可老师明明说的是一家三口嘛!没敢多想,我赶紧匆匆吃完饭,洗好碗筷,急忙去收拾卫生。 “把床单被罩全换下来,全部用手洗!都两天没洗了脏死了!”女主人趿拉着拖鞋,带着一股浓郁的香味站在卧室门口对我说。 一进这个大卧室,还没看清房内的摆设,我就被一股奇特的味道熏得连打两个喷嚏,于是赶忙打开窗户。落地窗跟前摆放着一个搞直播的架子,旁边紧挨着电动按摩椅,坐在上面望下去,小区的景色一览无余。挨着门口的欧式梳妆台,精美别致,上下几层摆放着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大概让我打喷嚏的就是这些东西吧? “看啥看!磨磨唧唧的,赶紧收拾了洗衣服去!洗衣机里的衣服快拿出来晾上!麻利点!”管家姥姥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 我赶紧跑出去晾衣服。然后把被褥枕套都换下来,放进大盆子里用水泡上,两手快速地擦地,擦屋子里的一切。在床下面我发现了一幅字,上面写着“和谐”二字。我想这大概是还未谋面的男主人写的吧?这么俊秀洒脱的字怎么被弃在床下了呢?我把它捡起来,抖抖灰尘,搁在旁边的床头柜上。 在别人家干活,床单被罩之类的大件都是放洗衣机里洗,这些东西太大,放在水里就变重了,拉都拉不动。可我第一天上班也不能说太多,只能一点一点拉着洗。 “你这人干活太慢了,都十二点了还在磨蹭!快去做午饭,宝宝都饿哭了!”正当我洗得浑身冒汗双手发酸时,姥姥黑着脸过来喊我。我又赶紧放下衣服去做饭。 我正急着洗菜切菜,孩子又跑进厨房打开柜门抓起大米天女散花。妈妈跟姥姥不但不劝说孩子要爱惜粮食,还一个劲儿地夸孩子。三岁多的孩子了,不会自己吃饭,也不会上卫生间,拉尿拉屎都让人端盆子接着,大人还嫌去了幼儿园老师照顾不好,再也不想送去了。 整整一个上午,我都没顾得上喝口水,一直在紧张地打转。好不容易做好饭端出来让她们吃,我刚想去喝口水,孩子妈妈又让我给孩子喂饭。我还没走过去,孩子就大声喊:“阿姨走开,妈妈喂我吃!” 我试图用别的方法给宝宝喂饭,结果宝宝又哭又闹,还使劲儿抓我的脸,我只好放下碗筷站在一边。 妈妈瞪了我一眼。姥姥大声呵斥我:“赶紧吃饭,吃完了把卫生再仔细搞一下!什么都干不好!” 我狼吞虎咽吃完饭,赶紧收拾好厨房卫生,又去洗衣服。雇主他们还在边看手机边吃饭,那孩子更是看手机上瘾了,不给看手机就不吃饭。 我进去把该洗的都洗完晾上,晾衣架被塞得满满的。等他们吃完又赶紧收拾碗筷,把餐厅里的转盘大圆桌擦干净,又去拖地。姥姥说:“那边有盆子,里面有毛巾,用手擦才能擦干净!水得随时换,不然有味道!”我想完了,这么大的面积要用手擦,这休养了几个月的老腰和腿又要完蛋了!可我刚来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照办。 好不容易擦完了地,好长时间没这样干过了,腰腿感觉都直不起来了。我看姥姥也不在客厅,屋子里静悄悄的,也想着进去躺一下。 我刚进宝宝那个卧室,还没躺下来,姥姥就进来呵斥:“这是我的床,谁让你坐的?活儿都没干完就想偷懒!” 我说活儿干完了。姥姥一把拉着我进了卫生间让我看:“这些衣服为啥不洗?还说你干完了?” 我一看是爸爸妈妈的几条内裤,我说难道这些也要别人洗吗? 姥姥来火:“你不洗还让我洗吗?叫你来是干啥的?” 我本来想说该我干的都干了,这些不应该我洗,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毕竟我刚来。想想这几个月一直跑来跑去的没挣钱反倒要花钱,还是忍忍吧,再怎么也得坚持几天。于是便没吭声,低头洗起来。洗完这些,我看姥姥坐在沙发上看手机,便问她我晚上住哪里。 姥姥没说话,站起来朝着厨房那边走去。我跟在后面,穿过厨房便是个过道,里面放着洗衣机,再进去就是杂物间,里面放着好多东西,有一张宽约1.2米、长约1.6米的小床,上面搁满了装满东西的纸箱子。 我打量了一下这狭窄紧凑的空间,一面有一扇通往外面的小窗,小床就镶嵌在小窗跟前两面墙中间,对面是一扇通往步行梯的小门,那是保姆通道。狭小的地方,仅容一个人出进,还被各种清洁用具堆满了。 我刚想喝口水休息一下,姥姥又让我去把厨房里所有的抽屉都拿出来好好整理一下,再把它们清洗干净。“记得别放清洗剂!”她吩咐一句又去看手机了。 厨房收拾到一半的时候,宝妈又在喊叫,原来是孩子睡醒了,要喝水要拉尿。 我对宝妈说:“三岁的宝宝,应该教她去卫生间,养成有规律的生活方式,去幼儿园自己也能适应。” 宝妈说:“你别说我娃,我娃还小,大点就好了。”宝宝说:“阿姨你走,讨厌你!”姥姥说:“这些阿姨怎么都那么多事啊,一个个的不好好干活儿还想着管人。赶紧去干活!” 干活儿干到一半,宝妈让我陪孩子玩,培养培养感情。我就停下手里的活,去陪孩子玩。我教宝宝用纸折百合花,还没折好就被宝宝一把撕了。我又给宝宝唱儿歌,宝宝不许我唱。我说好,宝宝唱阿姨听,阿姨给你打拍子好吗?不料宝宝说:“不要不要,你出去,你长那么丑我讨厌你!”我说:“宝宝别生气,你是漂亮的白雪公主,我蹲在地上当丑陋的小矮人好不好?”宝宝更生气了,说:“你那么高那么丑,我不喜欢你,你出去!我要找妈妈!”说完便来掐我的手,还大哭大喊起来。宝妈和姥姥一起跑进来,宝妈抱起孩子说:“阿姨又惹我宝啦!宝儿不哭,妈给你看动画片……”姥姥也说:“阿姨不会哄孩子,还让宝儿生气!哼!” 我说:“今天第一天不熟悉,过几天就好了。不过掐人不对!” 宝妈说:“孩子还小能掐多疼啊?你得快点和宝儿熟起来,她就不掐你了!你这样可不好!” 姥姥说:“你还是出去干活儿吧,别惹宝宝哭!”刚不哭了的孩子听到这话又哭起来了,妈妈赶紧打开手机让她看。我张了张嘴,啥也没说出来就又赶紧去干活儿。 厨房里的活儿刚收拾完,姥姥进来又喊我说宝宝要拉屎,让我赶紧去拿盆子。 我想起以前带的可儿,一岁多我教他用勺子吃饭,两岁多就能用筷子,自己就会上卫生间。他有礼貌有爱心,现在上幼儿园了经常被老师夸!一家跟一家真是不一样啊。 我就这样在厨房、卧室、卫生间跑来转去,时间到了下午。 宝妈浓妆艳抹准备出门,吩咐我把刚换下的衣服用手洗了,一会儿带孩子下楼去玩。我答应一声,就去洗衣服。一进卧室,浓郁的香气又刺激得我打了几个喷嚏,上午收拾整齐的屋子变得凌乱不堪:地上到处都是棉签、卫生纸、包装盒,床上也扔着几件裙子和几个包包,梳妆台上瓶瓶罐罐都杂乱摆着,发卡扔得到处都是……孩子正坐在床上拿着口红乱涂乱画,床单上被染了好几处红色的印迹。姥姥坐在窗前的按摩椅上刷短视频,夸张的声音特别刺耳。我收拾完,哄孩子把口红给我放起来,可孩子不听,还用东西砸我脸。 姥姥先是催我洗衣服,还没洗完,又吩咐一会儿蒸点馒头花卷,晾凉了冻在冰箱里,再做点爸爸爱吃的回锅肉和红烧鸡翅,一会儿就回来要吃。又让我给宝宝做点手擀面,她们出去玩,一个小时后回来吃饭。我答应着,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去厨房里做好准备,再去洗衣服。衣服没地方晾,我又把早上洗的稍微干点的搭到皮沙发扶手上,收拾完卫生又去忙厨房的活儿。 刚把馒头蒸上锅擀面条时,宝爸和宝妈回来了。一进门宝妈就让宝爸赶紧去换衣服,喊我快些去把换下的衣服用手洗了。我说姥姥吩咐赶紧做饭,一会儿再洗吧。宝妈不高兴:“那你早干啥去了?不会下午就做好吗?我们买了新鲜排骨,快点拿去先做饭吧!” 六点多的时候,晚饭终于做好了。姥姥一直跟在我后面叨叨不停,嫌我干活儿慢,嫌我把衣服晾在沙发上了。“不过面食做得还可以!”她搅着给孩子做的手擀面说。 这时宝妈用扇子挑着一张纸,大呼小叫地拿过来问我:“谁让你把这破玩意放在床头柜上的?这么脏的东西!”我一看原来是床底那幅字。爸爸走过来说:“扔了吧!那是朋友去年送我的。” 吃完晚饭,洗涮碗筷,收拾厨房卫生,洗完衣服,帮忙给孩子洗完澡(孩子认生,我一个人还完成不了),再把他们一家人洗澡换下的衣服洗完,已经到晚上十点多了。 我洗完澡,浑身像散架一样,正准备去休息,宝妈走出来说:“阿姨,给我们切点哈密瓜吃吧,还有把葡萄火龙果再洗点。”我又去把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把葡萄洗了,一起端到客厅的茶几上,他们在吃着笑着闹着。我刚要走,姥姥又喊我去把孩子的玩具整理一下,该洗的洗了,该擦的擦了,再消消毒。我说中午都擦过了,今天太累了,明天早上再擦行吗?宝妈说,宝儿明天要玩,每次不玩了都得消毒。我说孩子都三岁了,应该让她适应大自然的环境,一直消毒反倒让她的免疫力低下,孩子更容易生病的。姥姥火了:“我家孩子怎样养不用你管,你只管干好活就行了!” 宝宝也说:“阿姨真讨厌!快点收拾好了我们还要搞直播!粉丝在等着我们呢。” 我没再说话,默默收拾完一切,躺下了。我想今天干了这么多活,明天应该不会有太多事了吧?正想着,姥姥像幽灵一样飘到我床前,说:“我们都没睡呢,你倒睡得早得很!出去把桌上的水果盘收回来洗洗,垃圾也要扔出去,不能过夜!别忘了明早五点多起来给宝熬瘦肉粥,熬得烂烂的!我六点多就要吃早餐。”说完便出去了。 我只得又穿鞋出去,客厅桌子上杯盘狼藉,收拾完果皮纸屑,又把各个卧室卫生间里的垃圾收在一起,中午刚收完的垃圾桶又堆积如山了。我逐一换好垃圾袋,把垃圾从我住的那个小门里拿出去,放进楼梯口的垃圾桶里,轻轻锁上门,这才上床休息。 躺在床上,我不禁想起在海淀带可儿的时候。可儿的姥姥每次来都拿好吃的,总是让我多吃点,说我一天带孩子太辛苦,还给孩子说要记得阿姨的恩情,到现在也一直让我有空去家里玩。可儿的妈妈也说可儿上幼儿园很优秀,都要感谢阿姨带得好之类的话。同样都是姥姥和妈妈,为什么差距这么大呢? 窄小的床让我难伸腿脚,洗了一天衣服的手像火烫了一样疼,腰腿也疼得不听使唤。外面街道上车水马龙的吵闹声,正好在我这一面,耀眼的灯光让我难以入睡。 早上五点多我被路上的车声惊醒,赶紧一骨碌爬起来,用凉水冲了下倦意朦胧的脸,就给宝宝熬粥。这时姥姥去卫生间回来对我说:“粥熬上了和点面,给妈妈蒸点豆沙包,她爱吃,再熬点薏米红豆粥。完了给爸爸包点馄饨。”我说:“怎么一个人一种吃法呀?昨晚你没说好,豆子都没泡上。”姥姥说:“现在煮也不迟,对了,再给宝宝烙点鸡蛋葱油饼,别出大声吵醒他们!”说完便又回屋睡觉去了。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洗、切、泡、煮、蒸,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的我,终于按照要求做好了宝宝的瘦肉粥、葱油饼,爸爸的馄饨,妈妈的薏米粥和豆沙包。我把馄饨用笼布盖起来,准备等他们起来了再煮。又把厨房清理干净,趁他们没起床去收拾客厅和卫生间。我轻手轻脚地擦完桌椅和地,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我洗完手走进厨房,想拿一个豆沙包吃,姥姥不知什么时候又像幽灵一样站在我身后,一句话吓得我缩回了手:“那是给他们吃的,你不能用手拿!”我怔了一下:“这些都是我的手捏出来的,还不让用我的手拿?” ……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5年第4期) 梦雨,原名李文丽,长期从事家政行业。诗歌见于《北京文学》等杂志,插画作品曾被散文集《劳动者的星辰》和杂志《NOWNESS》刊录。现居甘肃。
来源:长江文艺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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