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闹市

　　我是被一群人围住，他们手里提着二尺长的木棒，雨点般朝我身上打下来，我急得双手抱住头，手指就被打折了，头也破裂血猛流，我的背脊几乎被打断，我痛得屈下身子时，腿就被木棒横劈过来，几乎是折断似的使我跌在地上，连打滚也做不到，我就迎着朝下落的乱棒起伏着还有弹性的肉体。

　　这是我走向十字路时，我很快就成了真实事件的发生者，在我记忆里，那时我敏感的只留下一线呼吸。在烂了的伤口上再扎上一针和没有打一样的麻木无觉。

　　我在自己家的病床上躺了两个月，由浑然花开般痛疼到能出声呻吟的疼痛，当我从一个花蟒蛇般形状中爬起来，床上已是被血脓渗透后又干成牛皮般的床单床垫了。绵绵持续的病床上，我身体麻木时却头脸清醒地想：我是否有身体多余的东西在这次遭遇被打掉了？如果那一天打掉的是我的影子，现在为什么我站起来时，太阳一照，为什么又在身旁跟上来了？

　　这是1968年8月18日，处于好奇心，我随便走上平凉街头，看着街边泥塑、钢铸的毛泽东巨像，他含笑朝我致意，写着“红卫兵”的红袖章，胸前挂着毛主席像章和背心印着红色“忠”字的少男少女，他们身穿黄军装，飒爽英姿地走上街头，开始拦住我问：“你对毛主席？”我立刻回答：“忠”。又问：“海可枯石可烂……”我接上“不变心。”再问：“天可跨地可陷……”我又得接上“毛主席路线不可偏！”再之后是语录对话，然后放我通行，从中山街黄土路走上城门坡再上东大街、西大街、当走到药王楼和地委门口时，我就被乱棒咥倒了。

　　我家这个中山街89号养伤的屋子是街面房，入口很深，我是在土窑洞一般黑泥屋里躺着，煤油灯很暗，但光线还是划破更黑的影子，黑影移动着，不时向我扑来，沉重地压在我身上，我的目光被迫涉过我胸膛里的一条小河，我的手指是被毁弃的桥梁，我的脸上危险的青苔长得很葱郁，青苔下是热情的血和勇气从我鼻孔冲出来。

　　但是我很安静，不得不平躺着思考这场“红革”与“东方红”的造反派的共同错误，他们之间没有正误，只有双方都犯罪的行为，正像一个人鼻孔里流出了两滴血，血是没有本质的不同，只有先后的不同，这又像两滴毒汁或将一口唾液被风吹成两点儿。我正是被同样两滴毒汁击倒的人，我的不幸，是不该把这当成热闹看。

　　让一条河里的水知道背叛和不忠，这条河就不流动了。我面对时代潮流，这时我胸怀坦荡，是因为我知道了无路可走。当我光明磊落，那是卑鄙的人比我遭遇的还要多，我能豪爽，是我1968年还能年轻，我能在振奋中提高迷茫，没人敢诋毁多数人的呼声，快乐的是能把苦难看成快乐，依靠坎坷消灭智慧，一切场景都不陌生，躺在床上，一个人是不想伤害别人，我用修养欺骗生命。这时寂静包围住我，用力捶打我，期冀和等待是两只棍子，轮番再度揍痛我心。忧郁是我的屋顶，它盖住我的天空，只在煤油灯一亮一闪中不让我有一点牵挂。

　　朝阳是和夕阳是一样辉煌临窗，当我沉思当儿，我无法摆脱一张床单对我的衬托，我身下烙着岁月汗痕，疲惫与昏迷，呼吸与翻身，即卑微与挣扎，人的一生有一半是在躺下中度过。我默然醒悟，人一生有一种摆脱不了的背景，这是一种固定的不变的被叫做床的背景，而有一半是变化莫测的自然与社会的前景，我无法改变的是自己最终要躺在永远的背景上，能改变的前景是站在这个社会中，或由社会改变自己面前一切，或自己跑过逃出这流动的社会。

　　躺下才能想透想远想深关于与自己有关的问题，比如这平凉城北的柳湖菜地，作为学大寨的伪样板田，这里农民提出“菜农不吃商品粮”，他们要在供过于求的蔬菜生产中再在泾河边造田种粮，这是一个二十里长二十里宽的农业耕地，几十万亩地使这个平凉小城人的生活过得菜食津津有味。今平凉这个小城的人在家里坐不住的是：对柳湖一个农民占用耕地在自留地盖了半间草棚，满城的人愤怒了，都从自己家里跑出来，涌上街头，挥起写着“反对资本主义道路”的三角旗，一阵呼声比一阵烈的示威声讨，竟使宽敞的街道顿时窄小和拥挤起来。由柳湖生产队发起的这革命的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将全大队社员全城学生全城居民动员起来，这种游行集会真是壮观，使闹市有了前所未有的万人塞满大街的热闹，就为这一景观，我倒在血泊中。

　　此时我以床板做背景，仰面朝天回想着，忽然我脑中浮出这个游行的目的，如果任其泛滥下去，这柳湖菜地会越来越减小，没菜了城市人吃啥？如果再将这二十里平凉川或者将这一百里平凉川都建成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将所有农民都搬进这悬棺式的楼阁里，把泾河填了，将水渠埋没，按上自来水，这个小城变成百万人大城市，这个城市的人一下楼，站在街头比过去草丛还稠。想想，这些人吃啥喝啥用啥，粮食少了粮就贵了，菜少了菜就涨价，最后大家因吃喝问题才乱呢，一个柳湖批判者说：那时这泾河川道都变成生长楼房的地方，如果有一个人将自来水厂炸了，将电灭了，将粮封了，这个城市就会很快成为死亡城市。西北干旱高寒，荒山很多不长草，这等于在沙漠中修了一个往进送物品的城市……批判者的一个小问题是整个人类的问题，如果一座楼等于一株草，楼排列的像麦田的麦浪一样，到了楼群代替庄稼那一天，……想到这里，我真佩服这柳湖的菜农批判者的预知未来。

　　不知不觉我陷入沉沉入睡，在睡梦中，我梦见柳湖村被高楼盖满了，不仅在柳湖而是在从崆峒山到泾川王母宫的所有庄稼地上都长满灰白色楼群，在这个百里群楼长廊中大家都吃人造的食品，人们要看一棵野草就得乘火车到几百外的荒山中去。当我梦到这繁荣景象时，我床前的煤油灯倒了，油淌在被窝上，被窝冒出烟，冲出火光燃烧起来。这时，我床下的一双翻毛皮鞋飞起来直踢我脚，床下的凳子跳起来坐在我身上，地上扫帚飞上房顶天花板扫起来，桌上一把扇子扑过来搧我耳光，桌边那一付近视眼镜自己跳下去在地上摔碎了，喝剩茶的茶杯走过来朝我腿间浇尿，特别令我意外的是我身下的床板闹翻身，厚厚木板骑在我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爬在地上，凡能造反的家具都踢踹杀打，纷纷动武，我又挨了一顿毒打。

　　卧在尘埃里，一只蚊子飞过来，叮住我舌头吸血，一只苍蝇飞来，在我眼睛里拉屎撒尿，几个虱爬出我皱纹，抓住我头发打秋天玩耍。两只麻雀飞进窗，一只在我耳里啄米，一只将一粒麦种种进我鼻孔里，我的眉毛长成了公园的林荫，我的胸毛自然是一片草地，许多虱子绵羊一样被放牧其间，我的脚趾甲是一些战争纪念碑，我的乳汁不丰的两个乳房一个是伏羲的坟一个是女娲的坟，一年四季从坟下流出的河一条叫长江一条叫黄河。当然，我的肚子里是愁肠百结，有五十亿的人在徘徊其中，令我惊疑的是：风也曼妙，河也委婉，真好，寒冷到极致，坚强壮大，雪在燃烧，一座楼房装不下蔚蓝，纸做的月亮和塑料太阳在引领人们前进。我放了一个屁，黄昏在苍茫中陷落，大唐盛世的盛宴在暮色中举行，设宴的李世民不过是个小跳蚤，杨贵妃来得太晚，她以柔和黑云笼罩了一次历史约会。这与我擦肩而过的一次美丽是在苍蝇的尿成为我的泪时而抹出一道斜阳。

　　睡醒了，刚才的梦不像是梦，它深刻的刺痛我伤口，我伤口脓肿，是梦在以黑打我。摸来拐棍，我扶墙移步门口，大街上依旧人潮滚来滚去，热闹从不减少。

　　呆呆地立着，木偶一般的我，看见满街的人都是木偶，这是1968年夏天我从床上醒来，再走到门口时，看到被社会的道路举起的人都不说话。路或什么举起他们，他们都鲜嫩动人，在时光的暗示下他们活泼可爱。这时我为自己的蜷缩感到羞愧。一代又一代从一百年或五千年都这么换过一天的太阳又迎接新一天的太阳，木偶们依然鲜活处处。

　　也只有太阳，目光如镜，照透一切艳丽服饰下都不是肉体，未来的尘埃们，能婀娜多姿走上街头的都忘记把街头当做一场戏。

　　热闹有了强大的诱惑力，和木偶戏一样在社会中是一种玩命运的游戏。我被自己的好奇心和兴趣所驱动，抬起一拐一拐的双腿，不知冒险地向中山街头移步，人在吸引着人，许多人聚集一起吸引一个路过人是轻易的事。在中山街东桥头，有一堆垃圾小山似的，旁边爬着一个老人，他跪向路人，路人围观着他的再三哀求：施舍几毛钱给孩子看病！可围观的大哥大嫂只觉这老人脏的奇特，黑污的手和污黑的脸再加上一身被油垢染黑发着臭气的破衣裳，卧在地上似一个黑狗乞怜，没人给他一分钱，只有目光把他当成焦点。他黑手里端着一只搪瓷破碗，里面有几张路人给的钱，这时，他却开始向路人散钱，每人一毛，散完为止。一毛钱，在1968年，可买到十个核桃或八两白酒或一碗饸铬面或两个半鸡蛋，或半尺白棉布，一毛钱是可以多少过半天日子的，有孩子一个一个接去了他的钱，孩子们用这意外之钱买糖吃去了。这时有个时尚女人，她一身丝绸闪着五色，伸出两根嫩白指头，也夹去了这老人的一毛钱，这是她刚买一件衣裳的钱不够了，就用这一毛钱补了不足。就在这时，站在这位时尚女人旁边的一位矮一点的小个男人，他一脸谄笑，忙从自己衣兜掏出一毛钱塞给那位卖衣货主，让那货主取出那张脏兮兮的一毛钱，他怕脏了自己手似扔用指尖夹着扔回了这个爬在地上老人的破瓷碗里。这一小个男人继续谄笑着朝着时尚女人仰笑，好像这女人就是他的妈他的上级一样尊敬她，他笑眯眯的说：“你要他脏钱干啥？我这里有，看别把你手污了呦，让我来，我这钱干净，呦，看你这衣裳上有一根沾着的线，让我取了。”他凑近女人，从女人肩头取下一根线头，这时他又看见这女人腿裤上沾了一些土，忙从腰里掏出一张手帕儿，弯下腰替女人擦了擦，那样子十分殷勤和忠诚。而这时，就有一位比这时尚女人年龄大的女人，见状，也有眼色地掏出自己身上手绢儿，弯下腰替时尚女人擦两只皮鞋上的尘土，边擦边说：“像你这女人，就要穿这样的衣裳才般配，也才对得起观众，这鞋，不要沾上土，这会影响社会美容呢。”那巴结的声音十分亲切柔和，路人的目光一下转向了这位时尚女人，也赞美这两位助人为乐的机灵男女。

　　这种情状，竟弄得时尚女人有点不好意思，她不觉红了脸，有些不自然地说：“谢谢，谢谢。”围观者的目光在投向她时也分外热情和光亮。不像对地上老人那样目光是鄙藐和黯然发绿的。

　　时尚女人从众目欣赏赞美中走出来，离开看热闹的人，走了。大家依依不舍地望着她的丰姿卓约的背影，有一个人小声音：“刚才这女人，你认识吗？你当是谁？是市上商业局长的老婆，人家是当官的家属！”

　　“啊，我们见到了局长老婆，长得多美呀，花一样。”“就是呀，当局长的瞅下对象能差吗？”“啊，是呀是呀，也该这样，好女人该给当官的人嫁给，什么马佩什么鞍。”在一片啧啧赞美声中，这个小个男人色迷迷又依依难舍地小声说：“唉，唉，漂亮女人都叫当官的日了。”他的口水从嘴角流下来。

　　爬在地上黑衣黑手黑脸老人仍然爬在黑地上，他手中的碗里有一毛钱，就是那张并不脏却因他脏而视为脏的钱还在碗里。小个男人朝向女人的背影还是一脸媚笑，但一回头就变成木板一样平平的了，他沉下脸，目不忍睹地说：“听说你这个人是黑五类，是个知识分子，写过诗，一个黑诗人爬在街头破坏社会环境，应该和这垃圾一样被铲除倒到泾河滩上。”

　　那个给时尚女人拍土的女人说：“人和人倒底不一样，有站在人前头说话的人，有爬在地上求人的人。”小个男人说：“人家是用牛奶洗澡的人，每天屙屎擦尻子时用白手绢，他呢，喝人家洗澡用过的牛奶也轮不上他，人家擦过屁股的手绢他拾起来擦鼻呢。”

　　“你喝过她的洗澡牛奶啦，你真有福呀。”另一个人欲走，听见这男人的话，不觉回头冒出一句。不知是揄揶还是赞美他，这小个男人倒得意洋洋：“你别说，这洗面奶真能吃呢，价值比鲜牛奶贵多了，一般人别说用不起，舔一下味道也舔不上。”

　　大家又伸长脖子寻那消失在熙熙攘攘人群的艳丽女人，可只见人头攒动，不见丽影再现。大家津津有味地望了一会儿，回过头，像做了一回爱，头脸微微发胀，在夏日的阳光下，有点儿疲倦似的喘息着气。

　　我是第四种旁观者，旁观旁观者的表情，他们野性未泯。嘴巴突然收缩与舒张，一次比一次紧收，一次又一次被微红实黑的舌头抽动所掀开，但节奏自如，嗤嗤有声，像猫吃浆糊一样或穿着凉鞋在水泥地上啪吧啪吧地不断急迫着响着。当然有些羞涩的消消细流在吧吧声中粘着一阵欢快的时光。

　　从这些人神情中我看出了渴望和源泉。而我，大病初愈般想逃离这闹市一角。中山桥头下，纸坊沟的水还在流过，这是一条古老的蛇，它艰难地爬向城市中心，又爬过桥梁向北原底下抵达。这时候，我忘了我是谁，我的身下和这桥一样，身下流着水。每个人都身下拥有一条河，像船爬在欢快的波浪上。

　　这时，爬在地上的老人，因为站不起来，他尿湿了裤子，黄亮的尿像细流蜿蜒成一地曲线顺着低凹处向桥坡东流去。

　　这是1968年夏天的中午，太阳在城市就忘记羞涩，脸由红亮变成黄蜡蜡的。重新裸露繁华的中山桥头，一晃一晃的人群就红尘万千繁忙万丈，收集在路边的人世态度与我蹒跚前行，此时此刻，不是往事是新的人际关系与我重逢。起伏不定的汽车赛跑着，赤足掠去我的猜想。我不敢轻叹，怒火也很轻，只在自己有伤的身体内一闪一闪地痛疼着，沉淀心跳的情绪。

　　看热闹的人走光了，剩下了老人和我，孤独对着孤独，中间是沉默的距离。我移步摆正自己平平仄仄的双脚，站正，从腰间掏出几毛钱，把刚才老人散去的钱由我还给老人。破瓷碗里，虽不工整或对仗的毛毛钱，在我诗心中落下。

　　老人有些慌乱，他鲜活的语言在嘴巴间出发，把我作为方向。我不阻拦，我正想迎接这老人的倾诉。

　　老人爬在尘俗里，低声说：我是崆峒公社崆峒大队崆峒小队的人，是广成子的第一百六十八代孙，名叫广成斌，是个居家的火道人，一边在香山种地，一边在崆峒山研究广成子的《九卦》。什么《九卦》？我问。老人解释说，九九八十一卦，这比伏羲八八六十四卦多了十七卦，这九卦是九九可以归一，是广成子“守一处和”的理论实用化。九卦预测人世人生的命运比伏羲八卦更准更远。

　　老人说：这世间的人都是凡胎肉体，不是木偶玩具。满街的人都在匆匆为利奔走，他们各自选择着自己命运。这不，泾河的水已流在街上，大街是一条泾河，泾河水从身体荡过，临水而居的楼房，他占尽了庄稼的位置，玄鹤飞走了，悬棺高临空中，黄土山塬被这些吵杂的原野代替了。

　　我不想领会这我已陈述过的感受。老人最后说：我被当成封建残渣被戴上反动帽子，社员，其实都原来是些道教徒们，批判我，斗争我，打断了我的腿，于是社员们怕我连累他们，就叫人将我背到这里，扔在中山桥头。说到这里，老人朝地上“哇”地一声哭了，他说：我回不了崆峒山，崆峒山的庙被拆倒了，变成庄稼地了，我在崆峒山上种不上庄稼了。哇——哇——

　　老人的哭声很大，但在闹市里像听不见声音似的，只有泪水落下，和那刚尿出的湿润在一起交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