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坑窑
偌大的陇东山原,黄土连绵,沟畔相接,而房屋一半是建在地面一半设在地下。黄土层厚,粘接力强,不干不湿,古陇人多奇穷,无力施砖高屋建瓴,就地势凿为深坑,挖壁为孔,类似原始的洞穴,或挖一孔两孔,或三孔连串,大小不等,三面相对,谓之地坑窑或地庄子。若没来过陇东的南方人,看到这模样,竟疑是阴阳先生谓之“阴庄”,或出土的古墓,而这,偏偏是陇东独具的特色。每一土坑是一户人,往往几户连起,形成自然村落。地上田连畔,地下窑相隔,若要这户串那家,得从十几米深的坑窑里爬出来,又钻下另一坑内,上上下下习以为常。而这倒仿佛“地道”一般,地面上腾出大片土地,常作晒场。节省出的土地,有的还种上树。
我是在这土窝里长大的,这里是我童年的摇篮。至今也是这里庄户人世居的美好天地,每每叫我感到格外亲切,自家总觉有自家的乐趣。当一走进幽黑幽黑的地窑里,土坑烟火熏得发亮的弧形圆壁,只有洞口发亮,洞里是黑黝黝的,竟黑得寂静,黑得无杂尘。坑院子是四四方方,坐在连锅头的炕上,靠窗望外,丝毫没有是在地洞里的感觉,就象地上小四合院,周围被高墙围着。土炕是极热的,作饭时,烧的麦杆火苗串进炕洞里,烫得人屁股发烫,凡招呼来客都请上炕,一顿饭后,挨炕的两腿热得生痛。庄稼人就是这样年年月月,住在土里,吃在土里,睡在土里,下坑为屋,上坑务农,耕耘播种四季滚爬均以土为生,这土坑土炕土炉土窗土壁土门,土,土,土,土里来来去去,从不觉自己土气,倒以为是土安乐一生,一世离不开土。而在这西北黄土高原上,黄土的山,黄土的沟,黄土的崖、岔、坪、坡、洼、湾、丘、峰、台、峁、梁、岭、岗、川和崾蚬、嵋蚬,一百里大原,到处都藏有黑暗洞穴,每一窑洞里都藏着西北农民的生活,有的地窑还和山的泉眼在一起,和井底在一起,和涝池和渗坑在一起,和凹下的河谷世界在一起。
和土世界在一起的就是陇东农民。陇东人是爱西北的,爱西北土地和土坑窑。还因西北干旱少雨,多的是风、霜、雪。住地坑窑是合乎道理的:冬暖夏凉,挡风壁雨。当然,在二三月的春寒冷风里,西风卷着黄土铺天盖地而来,这地坑窑就成了风库,风窝,黄土飞尘在坑里打旋,久久不息,遮人眼目,一阵黄风过后,地面上的落叶纸屑杂物落了满院,窗子蒙上了一层土,内外看不见,透不了光,但窑洞深处还是干干净净的,桌上无落土,地上无飞尘,极洁极静。黄土山原上人很穷,少柴火,远处运输火炭是又难又贵,住这冬暖的窑洞却很合算。在夏天,地面毒日高照,热得闷人,一进地坑窑,却凉爽爽的,一会儿,全身上的热汗热气全消。当然,地坑没有地上砖瓦院落好看、阔气,透风采光。可偌大的山原大树不肯长高,烧砖瓦又费柴火,造价高,唯这个土庄子方便简易,凭谁再穷,花花力气,一两年 挖土运士就可以挖好的。这省钱得多,原上人有的是力气,力气是不值钱的,谁家挖地庄了,许多亲友整日来帮忙,只图吃几顿有油星的饭,自己家里省点粮,从不象城里人请人打工用小时计算工资偌大的山原,农民一下工,就走进地下去了。原上除了几棵树和大片绿茵茵的庄稼突兀在地上外,是空空荡荡的。从地球里来又钻进地球里去,这大概就是人的出现和归宿吧!《诗经》中有“凿穴为居”的吟唱,迄今已几千年了。
山原上还保持着古老的习俗,孩子们至今唱着一支从老人嘴里传来的歌谣“土里生,土里长,打个洞洞住土房”……原始归原始,但大面积的山原起起伏伏得太久远太宽广了,一种黄土群体的自然堆积是太多了。黄天黄地上,换了多少君主王朝,谁也没有将黄天黄地的环境改过来。黄天黄地中的人仍归顺于黄土的自然状态,虽有一阵“黄土皮毛”的动荡,在揭竿而起的大事件发生后,仍是黄土为厚,凭愚公移不完,是智叟出点子,难改变这大自然黄土的“积重难返”。自然,地坑窑在十年九旱之外,那一年不旱而涝时,这就最苦最险了地坑人家。地坑里,被暴雨水冲满了,人常有出不来被淹死的。往往一处处地庄子是一个个小池塘,人物泡在水里,东西全被泥浆埋住。天晴了,人们又忙起来,挖出湿土,刨出家俱,刮扫去泥土,再修补好窑子,或用木柱顶住窑面,仍旧住进去。在和灾害斗争中人们学会在地坑院心深深挖一个七八尺的土坑,让地面流来的水,而后慢慢流渗进地底。还有人家,那院中水坑还养鱼,四边务花,或积起陈水作生活饮用。
这里是真正的厚土,犁头刺入山原,隆起山的褶皱,记录着年复一年黄绿色的收成。窑洞里也是真正洞房,我就是在这窑洞里喝土碗里的烈酒,度过有花烛红泪的夜。
现在,一钻进地坑里,仍旧亲切熟悉,安静和谐,这很适合我这土作家。这土洞里一年四季是静悄悄的,写作沉思时,外界声音隔土是传不进来的,那市廛的喧嚣飞尘在这儿绝无少有,毫无干扰,毫无噪音,偶尔几声鸟叫倒愈感静谧。记得我小时常发奇想:这洞和狼狗洞穴的原理是一样的,人的天性和生理特点也是动物的天性生理。这洞儿要比四方方楼房更适合人类生存了,人类愈演化,人性愈异化。陌生,人的自然的特征损失愈多,不也有塞翁失马,安知福祸么?故对住惯了地坑窑的人,也就是对住不起高楼大厦的人也是心安理得的,从没有因住了洞穴而整日忧心忡忡。
由是,我们更爱土地。这土地是一切植物的怀抱,根扎于土,叶落于地。每年,当土坑窑之上地面爬过来的野藤开出黄黄紫紫的花儿,不断伸延着的梦儿似的从窑顶垂挂下来,且在微风中轻轻荡漾着,灿灿闪亮着,淡淡清香使地坑里充满了生气,这使我爱土地的情更深了。看着这些垂吊下来的野花,我想:土里一层天,土上一层天,人在根生活的土里居住,是和根一样在大地的怀抱里,土地的心里也生长着人,也系着庄稼的根。生命,是在依偎着母亲的心蓬勃向上。